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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称视角,分级PG,无警示内容
01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四,上午九点四十,James接到指令去往斯台普斯中心对面的大楼,二十分钟后,他站在马路上,再一次确认地址后,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你好,”他对前台说,“请问A&T17怎么走?”
坐在电脑后的那位女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得先登记,”她说,点了点那块立在电脑边上的提示牌,“别抱太大希望,这家公司不怎么靠谱。你是来应聘的吧?”
“不是……”
他想了想,在电话号码一栏多画了两个圈。“……今天不是。”他说,把登记表递过去。
女士接过去,看也没看就把那张纸塞进文件夹里,又从桌子上撕下一张纸条给他。
“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是去应聘的。”她说,露出个职业性的笑,“左边直走,坐第三个电梯上七楼,704就是。”
James站在704的门口时,我刚准备出门跑步。
这个时间的贝拉库拉山谷已经没有积雪,但初春的泥土依然湿漉漉的,我只能放弃近在屋前的这片小麦田,绕到20号公路上去。一路上我碰到了几辆车,大都是去内陆的,还遇见了镇上棕熊酒吧的老板,他刚从哈根斯堡买了东西回来。
虽然哈根斯堡的商店里物品更多,但还是有些人倾向于在镇上的杂货店买东西,比如我。隐姓埋名最不需要的就是让更多人认识你。
整个三月份我都在执行第五阶段的训练,每天两次共十五公里的长跑,通常是第一次十公里,心率会有三到四次到达临界值,而第二次的五公里就相对平稳。那家伙偶尔在我大脑里出现,我试着和它聊天,但它除了怒吼别的什么也不说,我就只好又让它继续睡。
那天它没出现,于是我没有沿着原路返回,而是上了公路边的一条小道,通往贝拉库拉河。
夏天是这里的旺季,到时候这条河上会有不少游船,全是来看棕熊的,马达声从破晓一直响到暮色沉沉。前年刚来的时候,它被吵醒过两次,还以为是枪响,直接掀了屋顶。我后来只能再放了把火烧掉狼藉,谎称是不小心引发了火灾。
但现在冰才化开没多久,连本地人也不会来,只有流水的声音。我把手放进水里,凉意刺骨,不需要任何设备,我听见胸腔里越来越强的心跳声。
“我可不可以问一句,”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James站起来,拿起面前的信封,厚厚的一叠,“为什么选我?”
“准尉,你在伊拉克的两年期间一共拆掉多少炸弹?”
“782个,先生。”
“他们真该给你申请个记录,是最多的吧?”
“是的,先生。”
“拆掉炸弹的感觉怎么样?”
“还不赖,先生。”
“不然你也不会再回去,对吧。”对面的人笑起来,James微微皱眉,“我不明白,先生。”
“这次的任务,”男人指了指信封,“你将面对的,是最危险的炸弹,我想派出最好的专家去解决,明白了吗?”
James捏了捏信封,很快抬起头看向对方:“是的,先生。”
“信封里有什么?”
我起身去倒咖啡,James盯着装伏特加的玻璃瓶。12月底的加拿大,比我在其他地方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我们把桌子搬到了火炉边,树枝燃烧着把房间一角映得通红。
“机票、银行卡、被涂得没法读的资料。”
“是他们的习惯。”我往远处挪了点,它不喜欢太热烈的东西。
今天James猛然兴起,把他来贝拉库拉之前在洛杉矶发生的事详细地给我讲了一遍,细节什么的他都记得很清楚,但我听得有点心不在焉,所以也许漏掉什么也说不定。
他突然扭过头来看我,那种眼神我只记得有过一次,我们第一次遇见时,他走到我身边之前。那种穿过一切,直抵真相的眼神,即使隔着一整间酒吧,也能感觉得到。
有一粒火星溅出来落到酒瓶边,他扑过去把瓶子抓开,顺势在地上坐了会儿,再看向我时只剩下了有点害怯的笑,那是一种奇特而迷人的笑,于是我也忍不住微笑。
他把酒瓶放回到柜子上,站在客厅的沙发边对我说晚安。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贝拉库拉见到他。
02
周五下班时,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办公室,Lutz有点犹豫地走过来。
“Spender,”他叫我的名字,“你周六有时间吗?想不想一起去钓鱼?”
“这周?”我疑惑,“可是现在才三月份。”
“我知道一个地方,”年轻人的脸上带着一点得意,“那里的水温比其他地方要高一点,这个时候去钓鱼简直再合适不过!”
我挑了挑眉,正想怎么委婉地拒绝,Lutz突然收到一条短信,他看了一眼,顿时有些沮丧。
“这周不行了,”他晃了晃手机,“主编的短信,周末我俩都得加班。”
我松了口气,但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下次吧。”
他点点头,去拿自己的东西。Lutz是个很有活力的年轻人,从卑诗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到家乡来,在本地报社当了个记者,我是他的编辑。报社很小,毕竟整个贝拉库拉谷才不到两千人,我们的报纸按期数订,因为并不一定是每天都会有,通常情况下两天一期,周末放假,游客多的时候会加几期旅游指南。除了新闻,占版面最多的是布告栏。
从报社出来,我照例去了棕熊酒吧。酒吧是流言八卦的聚集地,新闻学教材里不会写,但任何一个合格的新闻从业者都知道,只要方式正确,你能在酒吧打听到任何事情。
我从后门进去,坐在老板替我预留的角落的位置,我告诉他这是为了“纵观全局又置身事外”,实际上也没错,但只是为了不让别人注意到我。
“还是一杯金汤力?”老板擦着杯子问我。
我现在每周会喝上一杯,同样是出于那个目的,如果不能让它消失,那就只好控制它、训练它。
“这个周末要加班,”我想了想,“来杯苏打水就好。”
半个小时后,酒吧里又进来一拨人,是加油站和服务中心那几个,他们各要了一杯酒,然后在老位置坐下。
“要下雨了。”坐在左边的说,他是在加油站工作的那个,对于天气,他的预测离奇但准确,“今年夏天会很热。”
“不可能吧。”他对面的人说,“这里可是贝拉库拉。”
游客们愿意来这个山谷的原因,除了这里有熊,还有就是这里的夏天很凉爽,即使是对于整个加拿大,这里的气温也称得上宜人。
“头半个月一滴雨也不会下。”他说,非常笃定,“之后也好不了多少,基本就是晴天,偶尔有雷雨。”
整间酒吧顿时忧愁起来,似乎已经在经历炙烤,我琢磨着要不要提前做点什么准备,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酒吧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人。
是一个没见过的面孔,我低下头去喝水,它忽然有点躁动不安,像是面对危险时的动物。
尽管没有对视,他一进来,我就感觉到一道目光粘上了我。
本能告诉我应该立刻离开,但是如果真的是冲我来的,贸然行动只会将事情推向没有余地的一边。后门就在边上,附近的路也都很熟,如果真要逃跑也有些信心。我决定再等一会儿。
他要了杯啤酒,在吧台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环顾整个酒吧。然后他往这边走过来,坐到了我旁边。
“你眼睛很好看。”
他突然开口,却并没有看我。他的声音里带着沙哑,不像是刻意装出来的,倒让我想起曾经认识的一个在阿富汗待了五年的老兵。
“你不适合这个。”我说,并不想假装没听出来那句话里努力压抑的生硬别扭。
他讪讪地笑起来:“我想也是。”他说,转过头来看我,“但我走进这间酒吧,看见你的一霎那,我就觉得我们之间有点什么……我不知道,前世今生之类的?”
我大概是翻了个白眼——如果我没克制住的话,我准备放下杯子离开,但就在这时候,一道闪电在远处划过,紧接着的大雨比雷声到得还要快,瞬间窗外就模糊得看不清了。
今天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
我本来不打算理他,老板有伞,我可以等雨小一点了借伞离开,如果不是我无意中瞟到他钥匙串上挂着的东西。甚至不需要更细致地观察,我几乎立刻认出了那是什么——“杰达姆”的引爆装置。
这是美军的一种复合制导的航空炸弹,一般依靠定位系统制导引爆,但事实上任何炸弹都有直接的引爆装置,挂着的那个就是。我确实无愧于将军所说的“泄漏军事机密”,而无论这个陌生人有何种身份,他都比我一开始感知到的还要危险。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一瞥,把钥匙串取下来在我面前晃了晃。“很精巧的小东西,”他说,带着笑意和骄傲,“当初可费了我不少精力才弄下来。”
我有些愕然。我本应该不那么吃惊的,从进来开始,他展现出来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士兵,在真正的战场上拼杀过的老兵。如果不是过于警觉,我应该早就能分辨出来。
“确实需要点技巧。”我说,捏着杯子的手稍微放松,“伊拉克?”
他咧开嘴笑,我忽然有种恍惚的熟悉感,似乎我们真的曾经认识,但我确信没见过他。“完全不是天堂。”他说。
“你有多少这个?”
“整整一箱!”
“那不可能。”
“当然不都是这个,更简单些的,这算是第二棒的了,最棒的那个没法挂在钥匙扣上。”他冲我眨了眨眼睛。
得知他是个在遍地是炸弹的地方试着让更多人活下去的准尉后,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下来了点。我对当兵的没太大敌意,尤其是这么个在伊拉克待了两三年,用他的话说“除了拆弹别的都不会”的家伙。
但是,他面前正站着一个巨大的,也许是他见过最大的炸弹。
03
让整个报社周末加班的是一起万里之外的车祸,加州理工大学的一位气象学教授在赴某场气象会议的路上不幸被撞身亡。意外还是谋杀尚未定论,引起人们关注的是车祸后散落流出的机密报告。
报告上说,模型显示,由于全球气候变暖,人类将在三十年内迎来无法承受的极端气候,通俗地说就是末日。
这份报告最初由一个匿名账号发在某个气候爱好者论坛,一开始被认为是无稽之谈,但紧接着有人发现报告中用于模拟计算的数据和实际情况吻合,随后这个消息出现在各个社交平台并被大量转发,尽管国际气象组织立刻澄清模型在后期使用了一些极端数据,这个结果出现的概率不足万分之一,恐慌还是迅速蔓延至全球。
我们花了整整八个版面来讲这件事,包括车祸发生的十三种可能性、小说家们都是如何描述末日、气象学教授的一生、轿车安全性能对比以及恐龙的灭亡。收到这一期的样刊后,我立即拿它垫了床脚。
到了再下一周的周五,主编提前半天给我们放了假。“要享受人生。”他说,似乎明天末日就要来临,“周一也不必来,下期推迟一天。”
我从窗户里看见他出了报社的楼,开着车往20号公路去了,车上还坐着他的妻子。四天后再见到他,他看起来如释重负:“终于去了波恩岛,答应维多利亚好久了,”他说,维多利亚就是他妻子,“不过感觉和我们这里没什么不同嘛。”
继续说回多放半天假的周五,果不其然,Lutz又来约我钓鱼。我还是不太想去,但一时间竟没想到好的托辞,于是我只好请求他多讲一点钓鱼的知识,同时我们一同往外走。快要到门口时,Lutz突然想起来,告诉我他最近遇到一个渔友,是一个来镇上玩的游客,不过那个人似乎准备在这里长住一段时间。
我脑子里一激灵,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就看见一个人站在Lutz的车边,在春季的阳光下笑得灿烂。
“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垂钓高手!”作为一个记者,Lutz的口才相当有魅力,“Will James. ”
我上前去和James握了握手:“欢迎来到贝拉库拉,不胜荣幸。”
他俩笑得很大声,然后James对我说:“一起来吗,Lutz知道个很棒的地方。”
“可是我没有工具,也不太会。”我说,“总不可能就是把钩扔出去那么简单吧。”
Lutz又笑,James看起来也很开心。“就是这么简单!”Lutz说,“在贝拉库拉,就是这么简单,所以这里是垂钓胜地!”
而James直接从Lutz车后拿出两根鱼竿:“我有根多的,”他递了根溪流竿给我,“本以为得多准备几根,后来才发现有一根杆足矣。”
我有点怀疑,但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推脱,何况在看到James的那一刻,我脑海中本来有点成形的借口瞬间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Lutz把我们带到一个椭圆形的湖边,说是湖,其实是贝拉库拉河在此处绕了个弯形成的,并且由于河底的构造奇特,这里的水比其他地方更深也更暖和。
James的垂钓技术确实不错,当我还在等第二条上钩时,他那边已经有半打了。
“嘿,”我小声喊他,“这可和你说的不一样。”
我本来是指他“除了拆弹什么都不会”的自嘲,但他显然会错了意,将自己的钓竿固定好之后过来教我要怎么做。
“看见那些浮萍了吗?”他指着左前方那片绿色,“像这样,”他替我拉住鱼线,然后往前一抛,“瞄准了扔过去。”
龟背形的铅坠瞬间没入水中,我紧盯着浅色鱼漂,心跳不知不觉有些加快,James似乎也听见了,他扭头看了我一眼。
“放松,”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深呼吸,让心跳慢下来,不然你要把鱼吓跑了。”
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但握着竿时仍有些不稳,他又帮我找好位置插住竿。几番折腾下来,他那竿的动静都被我们错过了,等发现了过去收线时只剩下被咬空的钩。
Lutz有三根杆,全部插好后自己就躲树荫下去了,三个来回盯,无暇顾及其他。于是在某个换饵的间隙,往我们这边瞥一眼时,他几乎被吓了一跳。
“喂我说,”他窜过来,“你们两个结盟得可真快。”
“你那边有情况。”James说,Lutz立刻又溜回去,结果什么都没有,才反应过来是被James逗了。
他决定不再过来:“回去我就写,”他用气声冲我们吼,“美国佬以多欺少,人道主义精神何在”
我挥手,也用气声对他说:“别忘了你的编辑是谁。”
04
比起编辑,这个报社的记者其实要忙得多。末日的余热尚在,Lutz加班的时间陡然增加,于是James再想约垂钓就只有我能响应了。
有垂钓的日子,我就取消长跑,鱼上钩直到被拉上岸的过程足够我肾上腺素飙升。傍晚收好渔具,我们就带上鱼去Lutz家,据说他们家祖传的菜谱上光是做鱼的方法就有十几种。
一转眼就是六月,初夏到来,贝拉库拉的旅游旺季会从现在一直持续到十月份,Lutz终于得了闲,但河上不时就有船开过,不再是最理想的垂钓环境,他就有点失去兴趣。
我不太确定它现在的状态如何,所以周六James说这次不钓鱼,只去河边坐会儿的时候,尽管不知道原因,我还是答应得很痛快。
他背了个包,我有点疑惑地打量他。上车后我发现Lutz也在,昨天下午找他时分明还告诉我这个月的游客指南还没做。
“我决定在写指南前再亲自考察一遍。”Lutz振振有词,“有的地方我也很久没去了,说不定有很大变化。”
我们还是把车停在“河湖”边,这个名字是Lutz取的,每次我们带着鱼去他家时,他就说闻到了河湖的味道,于是有次我和James去市场上买了一条,混在河湖的鱼里,那天的结果就是他提着一条鱼从厨房跑出来,相当严肃地告诉我们这一条不是河湖的鱼!鉴于我和James其实并不记得买的是哪条了,我们只好心虚地把他提出来的那条扔进了垃圾桶,并绝不再试图质疑有关河湖的任何事情。
从河湖开始,Lutz带着我和James沿贝拉库拉逆流而上。首先是游客们常去的几片原始雨林和特威兹谬尔公园——这些地方我自己也来过几次,看样子James对这几处也都很熟悉——Lutz草草记录一下大概情况后,把笔和纸收起来,一脸神秘地说:“接下来……”
这个“接下来”的距离有点远,我们穿过了整个四英里庄,途径上游的独木舟租借处,绕过最偏僻的一家旅馆,不夸张地说,我感觉我们已经不在贝拉库拉谷里了。我们的向导记者最后在一条河前面停下来,转向我们,兴高采烈地向我们介绍:“鲑鱼!”
我们坐在河边观察了一会儿,这个时节的鲑鱼大多还没有长出银色的鱼鳞,在河里游动时往往只看得见一弯流线。到明年开春,它们中能幸运长大的就会顺着河流游到海里,三年后的某次秋潮,它们又溯洄到出生地繁衍生息,如此往复。
我闻到一种气味,准确地说是它闻到什么,不是好的征兆,我警觉起来。
“看那边!”Lutz的声音陡然变小,我被吓了一跳。James低低惊叹一声,我抬头寻找他们看见了什么。
直觉一般的,我一眼就找到了那个东西,在对岸上游方向百来米远的地方。与其说吃惊,不如说我感到紧张。
毫无疑问那是一头棕熊,正像我们之前那样伏在岸上,观察这些游动的鲑鱼,或者说,等待一个捕杀的时机。我不确定它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相对来说我们处在下游,所以也许这个嗅觉十分灵敏的家伙还没有发现异常。
但我这里还出了点别的状况,闻到熊的气味后,它莫名有些兴奋,像是找到了同类,但也有可能是想和棕熊干点别的,比如打一架之类的。我试图悄悄往后面的树林里躲,但就在我略微移动了一点的时候,那头熊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朝这边看过来。
我定在原地,感觉它透过我的眼睛在与棕熊对视。
Lutz和James也因这骤然的变故一愣,一时间世界仿佛静止,唯有我胸腔里猛烈跳动得如同有两颗心脏,怦怦怦怦怦怦,震得山摇地动。
Lutz最先回过神来,轻轻拍了下离他更近的James。“没事,熊的视力不行,这么远的距离它根本看不见我们。”他说,语气中又有了笑意。他有着本地人的熟悉和自信,但我确信刚才棕熊已经发现我了。
“你没事吧?”James问。我微微摇头,然后说:“不过我强烈不建议把这个写到指南里。”
“我可没打算把这个地方公之于众。”Lutz假装不满,“连本地人都不一定知道这里呢。”
我和James对他把秘密分享给我们表示感谢,接着他又带我们往回走了一段,河流暂时消失,路的两边重新变得平坦,一座木屋出现在不远处。
“最后一站!”Lutz站在门外宣布,“欢迎参观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努哈尔克博物馆!”
门应声而开,屋子里的灯亮起来,Lutz一脚踏进去,立刻开始向我们介绍里面的一切。James听得津津有味,我走在最后面,四下打量。
整座木屋都不大,分成上下两层,和贝拉库拉的其他木屋没多少区别。除了进门的客厅,其余空间都密密麻麻塞满了展品,图腾柱、岩画、服饰装饰、部落的微观模型……仔细把两层看完需要近两个小时,从二楼下来,窗外已经是黄昏时分。
“我是头一次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博物馆。”我说,努哈尔克部族的艺术造诣令我惊叹。
“平时是不开放的。”Lutz说,“只有新年、国庆日和部落的几个传统节日才可以参观。”
“以及,”James不知何时出去了,此刻他从门外捧了个盒子进来放在客厅的桌上,“某人的生日。”
“Spender先生,”Lutz蹦到我面前,“生日快乐!”
我愣了个彻底。这个生日早就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根本没想到还有谁会记得,但确实有人记得。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我诧异,“我和谁说过吗?”
“主编那儿有你的资料,James去问的。”Lutz替我揭开盒子里的秘密,“这也是他给你做的蛋糕。”
“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我拿起一旁的切刀,“里面不会是炸弹吧。”
James哈哈大笑,而Lutz看起来快要笑得背过气了。“不过我还真准备了和炸弹有关的礼物。”James说,另外递给我一个小盒子,“第607个炸弹的引信。”
我接过来,在灯光下欣赏它。这一个比“杰达姆”的要更加小巧,结构也相对简单,但无论是怎样的引信,在被拆除前,都是足以要人命的存在,而James将其中一个东西送给了我。
“别告诉我你有一千二百多个这样的家伙。”我戏言,不过607也是相当惊人的数字。
他挠了挠头:“七百二十八。”
我吃惊时的动作一定很滑稽,因为他又笑起来,接着说:“离八百都还差得远。”
05
整个七八月,真就像加油站那小子所说,比往年热了起码十度。七月一共只下了两场雨,在月末的晚上,天一亮雨就跟着停了。八月也差不多,降了十来天温,然后又迅速升回去了。
因此受到影响的就是山谷的旅游业,小镇人均收入跌得比气温厉害。九月下旬,我们在河边看鲑鱼洄游时,James半随意半发愁地告诉我,他现在住的屋子,房东说要涨租。
“来我家住啊!”Lutz欢快地说。
“多谢好意,不过我想还是给你和Chelsea多留点空间。”
Chelsea是Lutz一个月前刚交的女朋友,正是热恋期,下班比积极不少,James有时候笑他简直像个青春期的毛头小子。
“你可以来我这里,如果不介意暂时得睡沙发的话。”
鬼使神差的,我开口邀请他。
“完全不介意。”他说,“可以吗?”
他眼神中的柔和与闪光莫名让我想起曾经养过的小狗,我被迷惑般点了点头。
“欢迎。”
搬进来的第二天,James加入了我的长跑。
两年多的训练下来,我自觉效果还不错,结果早晨的十公里跑到最后,他把我落下将近一公里,说实话,我还挺有挫败感的。
“你可以试试负重跑。”等我也到终点,他已经热身好一会儿了,“在伊拉克的时候,我们得穿上五六十斤的防爆服跑,尽管如果炸弹真的爆炸,它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但是如果不穿,那就一点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我沉默地听他讲在伊拉克时的经历,他其实讲得平淡,但我仿佛亲临其境。尘土、硝烟、枪响、死亡,还有炸弹。
“防爆服里面很闷,而且穿上的时候并不太好操作,有一次我就把它脱了,队友气得想一枪毙了我。”
九月底的天气总算凉快下来,他单穿一件长袖配短裤,活动得很自在。
“就像现在这样?”
“就像现在这样。”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了更多关于他的往事。他曾经结过婚,有一个马上就六岁的女儿,为期一年的值班任务结束后他回到城市,却仿佛找不到生活的重心,于是他又申请重返伊拉克。
“我欠她们很多。”一个枝头挂霜的夜晚,我们坐在窗户边听收音机,他开了一瓶酒,然后把钱包夹层里的照片给我看。
照片上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四岁,但眼角眉目都有她父亲的影子,带着点婴儿肥的圆脸,眼睛亮晶晶的,对着镜头笑得正甜。
“不打算回去吗?”我问他。
他迟疑,然后摇头,先前的神采黯淡下去。
“暂时没有。”
我沉默了一会儿。
“说起来,你是怎么想到要来这里的,有什么原因吗?”
“有人给了我一张机票,”他说,“当时我第二次值班也结束了,本来我以为自己可能会留在伊拉克的,但我还是回了美国,我还是很茫然。有人说我该休个假,从战场上回到生活里,我会发现这二者的差距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以跨越。”
“但我想,”他顿了顿,又说,“是为了遇见你。”
一旦入秋,圣诞节就很快了。离平安夜还有半个月的时候,主编提议做三期特刊,每周一期,圣诞节那天正好是第三期。除了圣诞节专题,还留了一个诗歌版面,任何人都可投稿。
第一期刊登了收到的十五份投稿,大多是给家人或爱人。其中有一首匿名,在我看来相当蹩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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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炸弹,你拆掉了它
取下引爆装置,并据为己有
我的心,你把它当作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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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tz把这首称为“炸弹情诗”,我觉得不只是因为里面提到了炸弹,还因为它实在写得惨不忍睹。
这个版面是主编负责,所以下一期的特刊我也是到正式印刷那天才看到。这一次的投稿翻了一番,匿名的也不止一首,不过下面这首瞬间吸引了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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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箱战利品
你的心不在其中
我便用我的归还
>>>
Lutz已经在对第三期翘首以盼,他笃定圣诞节那天会有第三首“炸弹情诗”,并希望这一次能知道故事的主角。我提醒他别忘了给Chelsea写一首,结果这个向来下笔千言的优秀记者第一次抓着笔冥思苦想了半个小时还是一字未动。
圣诞节的上午,我破例在棕熊酒吧点了杯白兰地。酒吧里加油站的小伙子在唱Lennon的“Mind Games”,我在老位置坐着。他唱到“Love is the answer and you know that for sure”这句时,Lutz抓着特刊冲了进来,猛地坐在我旁边。
“我就知道会有!”他在我耳边嚷嚷,我不得不把杯子移远一点,以免他动作幅度过大,把杯子挥到地上去。
“你看,”他翻到诗歌这版,指着其中一首,“这就是第三首!”
那实在算不得诗,因为整首“诗”总共只有三个数字:3 2 1
“这是什么?倒计时吗?”
“炸弹倒计时,你可以这么说。”Lutz给我解释,“但它还有另一个意思。”
“下一个数字应该是0,没有写出来但是任何人都能想到吧,0是什么意思?”他停下来,期待地看着我,而我完全茫然。
他并没有感觉扫兴或者泄气,相反,他兴致勃勃。
“0的意思是爱。”
他揭晓了答案,但我毫不在意。
就在昨天下午,James收到一封美国寄来的信。我没有偷窥隐私的兴趣,只是他拆信封时里面的东西不小心滑落,我顺手替他捡起来,不小心瞥到了一眼。
是他女儿的照片,看起来长大了不少,应该是近照。还有一张信纸,大部分被照片挡住了,第一句话是“假期愉快”。
我想应该是那个告诉他来这里的人寄的,也许是找他有事。他看完就把信连同信封一起扔进炉子里烧了,然后说要去一趟镇上,回来之后他给我讲了洛杉矶的事。
后面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06
后来我去洛杉矶,找到这个地方,前台却告诉我A&T17已经倒闭有段时间了。
“我早就知道那个公司不靠谱。”坐在那里的女士说,“你是来应聘的吗?”
我笑起来。“不是。”我说,忽然对她残存的口音里的一丝熟悉感产生了兴趣,“你是加拿大人吧?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关你什么事。”她说,收下被我打了一堆叉的登记表,换给我一张通行证,“电梯在那边。”
我不知道一个倒闭的公司有什么可看的,但我还是站在了704的门口。
这就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办公室,别的都被搬走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柜子。我在柜子前呆立了十来分钟,突然福至心灵,伸手在两格之间的柜壁上敲了几下。
是空心的,我取下那一块木板,果然中间被挖空了。我把它开口朝下抖了抖,只有少量木屑落下来。有人曾经用这个藏起过一些秘密,后来秘密和办公室里的其他一些东西一起被带走了。
“你不应该在这里。”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下意识握紧手里的木板,盘算着用它做武器的可能性。
我转过身来,挂上笑容向她解释:“我以前在这儿工作过,今天路过就想进来看看……”
“博士,”她用一个词打断我的谎话,“我知道你是谁。”
“你很厉害,骗过了Will,甚至你自己也相信了。”
我注意到她说Will,他们认识,我想,也许还很亲密。James在哪儿?我两步跨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她摇头。
“你骗了很多人,但你骗不了我。”
她坚决不告诉我James去了哪儿,也不说他离开后发生了什么,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
我一直很平静,除了对于要知道他的消息的固执,但这份固执也没坚持到底。最终我放弃了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的可能,我准备离开。
“他有个废弃的信箱,”她突然说,“但谁也不知道在哪。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我顿了一下,背对着她,房间里安静得仿佛不存在活物。
我又抬起脚,带起一片灰尘,没有阳光它们便无法漂浮,沉重地坠回地面。
我离开这间A&T17存在过的屋子。
我想起从报社辞职那天,我也是这样离开贝拉库拉。
和同事们道别后,Lutz追了出来。我知道他只是疑惑。
“Spender先生!”他喊住我,气喘吁吁跑到我跟前,“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去哪儿?”
我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决定回答他一个问题。
“洛杉矶。”
说完我继续往前走,他站在原地没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了。”我又转身回来,他的脸上浮现出惊喜,但他理解错了。
“我不叫Franklin Spender,”我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的名字是Banner, Bruce Banner. ”
我没在看他,这一次我彻底离开了。在走了几步后,我说,我很抱歉。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我在洛杉矶的大街上闲逛,五年来第一次,我不需要如老鼠一般躲藏,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行走,这都是James的功劳。
我依然习惯于称呼他James,或许我们都没有资格喊对方的名字。他去贝拉库拉确实是为了遇见我,部队派给他的任务,用他出色的拆弹技术——过人的沉稳与冷静,解决掉我,和我体内那个东西。
他们确实很会挑人,James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能够杀死我和它的人。
James等了很久,一开始他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动手时机,就像那头在河边捕鱼的熊。他很有耐心,也很善良,也有那么点不够服从,于是等到后来,他开始怀疑这项任务的必要性和准确性,因为在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发现炸弹的存在。
最终是上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给他寄来信和照片,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他立刻乘飞机回来,报告目标不存在威胁,不需要销毁。
准尉Williams James就此下落不明。
找到那个废弃的信箱对我来说并不困难,他收到的那封信,除了照片和第一句话,我还看到了寄信的地址。是一栋别墅,我向邻居打听了一下,住在这里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和她的女儿,这几天她们出去旅游了,大概还要一个星期才回来。
我没打算和她们见面。绕着别墅转了一圈,确信周围没人注意到时,我撬开屋前信箱的锁,手探进去取出了另一个信箱。
当看见一个正常使用的信箱时,你通常不会去怀疑里面是否有一个废弃的。
废弃的信箱没有锁,我将门洞形的铁皮小心拉开,一个眼熟的东西掉出来。
是我见过无数次的,挂在James那串钥匙上的“杰达姆”的引爆装置。
在逃亡开始前我见过这种装置,但这一个从最开始到他消失前都在他手里,所以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个装置中间缺了一块。
我取出生日时他送我的那个,嵌进“杰达姆”里,刚好吻合。
我往郊外走,一直走了很远,走到我确定方圆五公里都没有人的时候,我摊开手,那个装置静静地躺在手心。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直到我完全明白了其中的构造,甚至确定自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直到太阳快落下去,光线昏暗模糊。
我站在了一片雾里。我看不清任何东西。
“确实相当精巧,不是吗?”我说。
我听见一声巨吼,大概整个加利福利亚州都能听见这声巨吼。然后他们会想起它,很快就会有人找过来。
“你很愤怒吗?”我轻声问它,“还是觉得难过,Hulk? ”
它没回答,也许因为它根本不知道难过是什么意思。
它没回答,于是我也不知道答案。
Fin.
It’s not a trick, your senses all deceiving,
A fitful dream, the morning will exhaust
Do not say the moment was imagined
Do not stoop to strategies like this
As someone long prepared for this to happen
Go firmly to the window. Drink it in
——Leonard Cohen